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遗忘在被告席上的喜糖

2016-04-13 卫诗婕 每日人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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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不服民政局拒绝为其办理结婚登记,孙文麟、胡明亮将湖南省长沙市芙蓉区民政局告上法庭。随着国内首例同性婚姻维权案拉开序幕,二人也从幕后走到台前,成为国内外媒体最为关注的中国同志情侣。


自递交一纸诉状至该案今天开庭,已过去119天。败诉似乎是意料中事,但对他们来说,这只是一个起点。
很多年后,孙文麟还时常回想起儿时的一个下午:来自农村的大姐姐来家过年,孙文麟说什么也不肯接受饭桌上姐姐递来的筷子,并说了一句:“我不要乡里人(乡下人)发的筷子。”大姐姐哭得很伤心。
后来他明白:没有人生来就会歧视,而是取决于歧视者成长的文化背景。
现在,他体会到了被歧视的滋味。
他现在所做的,就是将乡里人的筷子交到歧视者手上,希望能与对方互谅、微笑、共餐。 每日人物(ID:meirirenwu)  卫诗婕 发自长沙


婚纱照



深夜的长沙阴雨绵绵。开庭前十小时,我抵达了长沙市芙蓉区一栋酒店公寓,这里住着数十对同性恋伴侣,其中一对是孙文麟和胡明亮。


门打开,一股浓重的烟味扑来,孙文麟招呼我进去坐。已经很晚了,忙碌了一天的他们强撑着等待我的造访,香烟一支接着一支。
胡明亮靠在床上,用被子遮盖着身体;孙文麟则裹着一件浴袍。他们都显得有些疲惫,毕竟,刚刚经历了忙乱的一天。
上午,他们去拍摄了结婚影集。照相馆是媒体朋友帮忙介绍的,摄影师从未尝试过以同性恋伴侣为拍摄对象,但对方很乐意;随行的还有两名外媒记者,他们架着摄影机跟拍了好几天:中国同性恋拍结婚照——嗯,很不错的题材。
孙文麟和胡明亮先尝试了婚纱,低胸的设计露出了男人的臂膀,而胸口处却显得空荡荡,看起来有些突兀。这对情侣对着外媒记者的镜头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,露出自信的笑容。
自从“湖南同性恋小伙将民政局告上法庭”的新闻被曝出,媒体蜂拥而至,孙胡二人早就练就一番与媒体交流的技巧,面对镜头毫不陌生。他们知道媒体要什么,而且,他们也想利用镜头——“就是想借镜头表现出奇怪的样子,告诉大家性别特征是不应该被掌控的。”
最终,他们还是选择了双双穿西服入相册,两人眉清目秀,看起来挺登对。



腾讯拍客视频截图


影楼的助理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,她悄悄问孙文麟:“你父母知道吗?”孙笑答,“当然啦!”姑娘露出复杂的表情:“你太了不起了!”


拍摄完毕,随后是数不清的来电采访,期间还来了几个地方记者面访,孙文麟机械地回应着相似的提问,胡明亮更多是在一旁听着,适时地补充几句。
不间断的媒体采访在开庭前几日爆发。
这些天,几乎连上厕所时,孙文麟都要忙着回复来自四面八方的问询,他称自己已没有时间思考。就像这个深夜,他与我坐在沙发上,面对我抛出的问题,几次沉思后,露出为难的表情——“我脑子不清晰,答不上来。”
孙胡二人都清楚,这次诉讼几无胜算,“只有尽可能制造更多话题,扩大影响。”这也是他不厌其烦、耐心对待媒体的理由,尽管他不知道“以这样的方式到底对不对”。 被“羞辱”后的反击


父母年轻时都是“挺霸道的人”,而孙文麟说,自己与他们不同——“比较文静,喜欢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。”


不过他的个性并不像自己归纳得那样简单。他曾写道:“有时我会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,与人无害;有时又非常敏感、偏执,道德感强到想要杀掉所有伤害别人的人。”
或许他骨子里就有从父母那带来的一股拗劲儿。
从他第一次在家宴上出柜,被父亲踹翻在地,到全家人接受他的同性恋身份,他花了十年努力,做到了。


图 卫诗婕


十年间,孙文麟一次次地重复出柜,起初,他仅仅试图用这种行为做一份微薄的努力,“希望能带动更多人勇敢地站出来”。
到2015年6月23日,孙文麟被激怒了。那是他和胡明亮相恋一周年的日子,两人原本计划在当天领证结婚,却遭到民政局办事员的拒绝,理由是“同性间不能结婚”。看见身边的一对对异性准夫妻在这里顺利领证,这两个男人感觉被深深地羞辱了。
孙文麟第一时间想到用沟通协商的方式表达诉求,而且,打官司成本太高了。他写下要求民政局信息公开的申请信,又找到当地婚姻登记处的主任恳谈,对方态度冷冷。
至此他相信,只有通过诉讼途径解决。
我曾问过孙文麟,高调诉讼,不怕被施压吗?
“听说过跑来家里打人的事例。”他扯了扯嘴角,“不过谁怕谁,关起门来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毫发无伤。”
并没有人跑来家里打人。不过,派出所和街道办确实派了几个人来孙文麟的爷爷家。
去年的平安夜,派出所的户籍民警、街道办的人在孙文麟的爷爷家围桌而坐,本是对方说服孙文麟撤诉的局,孙却把他们说得一愣一愣:“我才是利益受害的那一方,我劝你们好好想一想,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。”
爷爷一辈子朴实,得知孙子要告政府,激烈地劝阻:“你为什么一定要起诉民政局?”
“结婚是我们的基本权利,这是我们争取权利所用的最正当的手段。”孙文麟回答,胡明亮在一旁点头。
他还有一层考虑,他认为自己的案子真正激活了立案登记制。2014年5月,最高法发布相关文书,规定各级人民法院今后实行立案登记制代替审查制。孙状告民政局的案子无疑成了一个范例,“以后法院不立案,就可以拿我的案子说事。” 最后一排的母亲


清晨时分,二人还未起床,就接到数拨电话,有媒体,有闻讯赶来的网友。孙文麟洗漱过后就拿起笔记本,边阅边背。


这个早晨,他并不担心自己发挥不好,只是知道,一会儿人多,压力会挺大。



去法院的路上,两人全程手拉手。 图 视觉中国


吃过早餐,孙文麟在超市买了一包槟榔,打开嚼了一个。他握着笔记本,上面罗列着一会儿庭审答辩的要点,本子的封皮上沁出了汗渍。


走了一会儿,胡明亮像是想起了什么,钻进了另一家超市。再出现时,带来了一瓶水,他想到孙文麟即将面对几个小时的庭审答辩,一定会口渴。他甚至忘了给自己和代理律师也买一瓶。
八点十分左右,孙胡二人步行至长沙市芙蓉区法院,门外浩浩荡荡二百多人的队伍,早已围绕在法院门口开阔的石阶上。
孙文麟一身深蓝色的棒球服,胡明亮一套浅灰色的运动衣,就这样入了中央电视台、法新社等媒体的镜头。他们刻意保持平日的着装,“这就是普通公民争取权利的平常事,用不着严阵以待。”孙文麟说。



图 视觉中国


二人走进人群,把带来的喜糖和喜饼分派给大家,也收到了许多人的祝福和感谢。在十几架摄像机、近百个手机镜头的追随下,二人始终手牵着手,微笑着,缓缓迈过法院门前一级又一级的台阶。
孙文麟过后感慨,那感觉,才真正像迈向婚姻殿堂的神圣。

王智慧在儿子孙文麟进入法庭后赶到,刚好错开了五分钟。红色套裙配上米白色的风衣外套,手提一只红色系的提包。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。


胡明亮、孙文麟和他的母亲。图 卫诗婕


她是孙家唯一出席的家长,十年以来,她出席每一个儿子发表演讲的现场,并带头鼓掌。今天对她来说,无疑也是个大日子。她答应儿子,今天一定会在场支持他。


原本,在队伍末端的她已不可能拿到旁听证。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法院门口大哭起来。法警无奈,只得放她进去。
孙文麟早早坐上了原告席,并未发现母亲坐在最后一排,用炙热的眼光望着他。 喜糖


8:58分,芙蓉区民政局副局长黄天明及其代理律师坐上被告席。


孙文麟起身,从袋子里拿出两盒喜糖,笑着走向被告席,鞠了一躬,“请你们吃我们的喜糖。”
旁听席爆发出掌声。

被告代理律师接过喜糖,向旁听席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。


四十分钟过去,原被告双方鲜有正面交锋,庭审的焦点主要围绕民政局的执法依据——《婚姻法》中对“一夫一妻”的定义。


被告芙蓉区民政局认为,“一夫一妻”说明了结婚对象须为一男一女,而孙文麟及其代理律师石伏龙认为,一夫一妻和一男一女是两个概念:一夫一妻是针对多夫或多妻制而言,一男一女则是性别概念。
整场庭审萦绕一种时而哄笑、时而无趣的氛围:当孙文麟和石伏龙用浓重的长沙口音向被告发起一些刁钻的问题,如被告提交的证据材料中,有一份文件的日期抬头与案发时间不符,“我想请问,难道文件……”,石伏龙故意停顿了一下,“会穿越吗?”现场哄笑。
另一边,当被告代理律师发表辩护意见时,由于其反复引证《婚姻法》中第二、五、八条法律规定中提及的“一夫一妻”、“男女双方”等论述,旁听席很多人打起了瞌睡。
在质证环节,孙文麟举手发问,“请问被告,你结婚了吗?”
黄副局长点头。
“那你歧视同性恋吗?”
无人作答。审判员拨过话筒:“质证环节只能提与案情事实相关的问题。”
孙文麟接着说:“你自己结婚了,请问你是因为法律允许才结婚的吗?不是,是因为你想和所爱的人结婚,我们也一样。你说同性之间不能结婚,请问哪一条法律中明文禁止同性结婚?请你指出。”
他的提问被审判员以“与案情无关”为由制止。
“他们举不出来禁止同性婚姻的条文,因为根本没有。”庭审结束后,孙文麟对每日人物说。 败诉,只是开始


被多次问及芙蓉区民政局拒绝为孙胡二人办理婚姻登记的合法性时,被告席上的黄天明显得有些激动,他一把摘下眼镜,用更高一度的声音强调:


“我们反复说了,根据《婚姻法》明确规定,一夫一妻、一男一女才能登记结婚。我们就是依法执行,还要什么证据?”
书记员抬高了眉毛,合议庭依然面无表情。
总结陈词环节,孙文麟和胡明亮双双起立,“我们由衷地感谢所有支持我们的网友、朋友以及社会各界人士。”鞠躬。
现场再次爆发掌声。
15分钟后,合议庭就位,宣读裁决书:“根据《婚姻法》第二、五、八条规定……”
石伏龙双手合十,低下了头。
“……驳回原告诉讼请求。”庭审结束。
孙文麟与胡明亮相视、拥抱,当庭表示将继续上诉。



图 视觉中国


119天至此画上节点,孙文麟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。他持续在公共平台发声,向敢于为同性恋发声的专家学者致谢,向网民们普及性别知识,向同性恋朋友发出呼吁。更重要的是,他和胡明亮成功将政府职能机构拖上法庭,将议题放上了台面。
他当然也知道,成为热点后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。
“我们从来没想过放弃。”寡言的胡明亮难得发言。
这对情侣一早达成共识,败诉乃意料中事,但维权才刚刚开始。孙文麟计划辞职,转做一些小生意以糊口,这样他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四处演讲,从而带动更多人与他形成共同体,把路拓得再宽些。
法庭外,未能领到旁听证的几百人已经等候了三个多小时。众人用欢呼和掌声迎接这对败诉的情侣。一个女生走向他们,“非常感谢你们,我是专程从四川赶来支持你们的。”
孙文麟转身拥抱了她。
11:55分,当人们涌出法庭,将目光投聚在那对败诉情侣身上时,很少有人发现,法庭的右侧,被告代理律师将孙文麟开庭时赠予的喜糖装进了公文包。而芙蓉区民政局代表——副局长黄天明,将喜糖留在了被告席上。 快问快答
每日人物:你个人支持同性婚姻吗?被告代理律师:我只支持合法的行为。


每日人物:你身边如果有同性恋朋友,你会如何对待他们?

被告代理律师:人人平等,我会友善地对待他们。


每日人物:平等如何体现呢?你认为现下中国婚姻法将同性恋排除在外是否有商榷的必要?

被告代理律师:中国《婚姻法》经过多次修订都没将同性婚姻纳入合法范畴,是有理由的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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